懷念林良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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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起,卡帶收錄機在中國大陸迅速流行,卡帶的需求量極大,中國大陸本土的流行音樂才剛剛起步,有個性和辨識度的歌聲鳳毛麟角。當時,人們知道李谷一、朱明瑛和程琳,但沒有人知道王菲和那英。而這時候,台灣製作優良的專輯就順理成章地佔領了大陸市場,中國歌迷已不再滿足只聽鄧麗君和劉文正,他們渴望聽到新的嗓音和靈魂。
    如果讓我列舉1987年到1988年在大陸最​​暢銷的港台和海外十大華人歌手,應該是這些名字:費翔、齊秦、蘇芮、林良樂、楊慶煌、韓寶儀、王杰、姜育恆、譚詠麟、張國榮,男歌手佔據了主導地位。到了今天,這裡面還能持續發表新專輯的只剩下兩個人:費翔和譚詠麟。而作為1980年代華人女歌手中鶴立雞群的兩位,蘇芮和林良樂在那個時間段能夠打動人心,除了歌曲本身的水準,我認為跟她們中性化的獨特嗓音魅力有非常大的關係,她們遠遠偏離了華人女歌手傳統的軌道。
    在那個年代,我們是那麼追求個性,渴望從靈魂內直接迸射出來的聲音,似乎他們就是我們某一刻的代言人。哪怕他們從來沒有在電視上露面,但我們信任自己的直覺。在那個歲月,我們就這麼歪打正著地緊緊抓住了他們。
    林良樂,這位1964年出生的女歌手恐怕是迄今為止最神秘的一個歌者。她1984年出道,1986年8月發表第一張專輯《冷井情深》,後來發表了《風中的流浪漢》(1987年3月)、《新感受》(1987年12月)、​​《會哭的人不一定流淚》(1988年)、《假戲真做的人》(1990年1月)、《冰河》(1990年9月)、《舊情回想曲》(1991年),1992年2月發表最後一張專輯《溫柔的慈悲》,短短五年半,八張專輯,算非常高產了,可以證明林良樂絕對不是曇花一現的歌星。但1992年以後,她就像從這個星球上蒸發了一樣,渺無音訊,只留下那些珍珠般的歌聲,在忽明忽暗的時空裡游刃穿梭。
    在台灣上世紀八十年代數目繁多的唱片公司中,鄉城唱片並不算實力強勁的一個,而林良樂是它旗下最閃亮的一個台柱。如果用辨識度來衡量的話,林良樂依然是台灣女歌手中最醒目的一個。她的嗓音渾厚,音域開闊,演繹作品充滿張力,無論是什麼曲風都可以演繹成她自己的風格。對唱片公司來說,找到一個有強烈辨識度的歌手彷彿挖到了一個巨大的寶藏,哪怕這些歌手後來隱退了,他們標誌性的歌聲,依然可以讓唱片公司名利雙收。
    1980年代中期,台灣唱片公司的競爭局面開始形成,每個廠牌都渴望挖掘到更多王牌歌手和創作團隊。在滾石與飛碟兩大唱片公司巨頭的強大擴張中,鄉城唱片、喜馬拉雅唱片、藍白唱片、點將唱片、可登唱片這些中等規模的唱片廠牌只有依靠推陳出新的音樂路線與品質才能找到生路。鄉城唱片挖掘到了一個獨門法寶——穿皮衣、戴墨鏡的林良樂成功地樹立了自己獨樹一幟的形象,並連續不斷地用一首首好歌深得人心。
    在《冷井情深》的封面上,宣傳語是,“柔情的北極熊”。
    如此大膽的形象定位,在中國大陸歌壇是不敢想像的。這個定位準確地概括了林良樂的性情,只要你聽過她的歌,你就會信任她那隱藏得很深很厚的情感。在林良樂那些像錐子般刺痛人心的歌曲後面,我發現到了這些名字:鈕大可、楊立德、姚凱祿、陳志遠、洪光遠、韓正浩、陳家麗、黃大軍、何啟弘、蔣三省、娃娃、陳克華、韓賢光、趙伯幹、王羅升、王建青、翁孝良、孫建平、莎莎、周治平、林雨、王紫微、黃慶元、程天一、林明陽、謝明訓、許懷泉、李姚、吳俊清、黃一雄、陳小霞、陳樂融、十一郎、張宇、蔡宗政、范俊益、游鴻明、黃大煒、孫崇偉、林敏、劉虞瑞、封大衛、陳美威、丁曉雯、高愛倫、陳子鴻、屠穎、王繼康、李士先、呂金園、倪方來、江建民、劉偉仁……我相信,這些天各一方的創作人/音樂人,其實都用自己的神經,抓住了林良樂隱藏在深層情感裡的一次次脈動。
    正是由於這些音樂人細膩的捕捉,他們才從林良樂粗獷的外表下挖掘到那些鮮活的性情。林良樂錄製《冷井情深》時,剛剛22歲,但她演繹歌曲時卻情緒非常飽滿,歌唱技巧也無比嫻熟,她充沛的肺活量可以把每一首歌都唱透了,這樣的演唱已超越了她的年齡。在《冷井情深》裡,有一首歌叫《城市之中》(詞:洪光遠曲:韓正浩),林良樂唱出了一種爵士樂的感覺,非常成熟而自然,很難想像這是1980年代中期台灣流行音樂的作品。
    在詞曲、編曲、製作都還欠理想的那個年代,林良樂通過自己的悟性和能量,挑戰了當時台灣的音樂格局,在三十年後,她穿越的這條“冰河”依然凝固了真實的溫度。她有一首歌叫《我從來不看紅綠燈》,我相信那應該是林良樂生命裡一個可愛的細節。林良樂的歌不能多聽,因為會內傷。一個只有把靈魂全部豁出來的人,才能深深地唱進那些歌中。他們把那些歌看得比他們的生命還重,所以那些歌才從此有了重量。
    從林良樂所處的那個時代來看,台灣流行音樂還是在爬坡期和摸索期,並沒有進入絕對商業化的頂峰。林良樂的出現,讓人們發覺華人女歌手不一定都是柔弱玉女型。蘇芮的崛起,讓東方也有了自己的搖滾女性形象。而林良樂的接力,讓台灣流行音樂開啟了靈歌的領域,她們都讓台灣女性歌者從此註入了靈魂的深度。有一個疑問,困擾我多年:林良樂為什麼會徹底消失?她是對1990年代的樂壇失望,還是厭倦了音樂?
    2015年的一天,我和一個朋友去上海看法國迷幻樂隊Magma的音樂會。我問他知道林良樂嗎,他搖頭。我給他放《溫柔的慈悲》,他一下子跳起,驚呼,
    “原來是她唱的!”
    也許再過幾十年,還是會有一個個青年會被林良樂的歌震驚。我現在經常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麼現在再也找不到像當年那些讓我們一下子就記住的聲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故?林良樂的情歌是滾燙的,那是一個經歷過創痛的人內心的獨白,陶醉在幸福中的人,是寫不出、唱不出那些刻骨銘心的感受與滋味的。林良樂歌曲背後那些詞曲創作者,又何嘗沒有經歷過生命的創痛?
    得不到愛情的人,就像是風中的流浪漢,永遠巡行在自己的原野。
    我在想,如果林良樂不唱歌,她只不過是茫茫人海裡的一個普通人,有一些情感,就不會被定格、放大。而她終於還是選擇了歌唱,把那些荒蕪的愛、無中生有的愛、無牽無掛的愛、無疾而終的愛用一首首歌澆灌而出。
    我知道,即使寫完了這篇文字,林良樂也不會從人海中突然跳出來。她依然還是呆在她覺得最舒服的地方,過她的日子,活她的慈悲。可是,有幸在那個粗糙的年代,她唱出了那些溫柔的歌,感動至今。
    “叼著煙頭
    街上走走
    太陽底下哪種人都有
    表現熱絡
    內心冷漠
    找個地方專門販賣失落
    了解不多
    瘋狂佔有
    什麼愛情可以談完就走
 
    啊~沒​​有一顆美麗的靈魂吸引我”
      後記:
    在即將整理成冊的自己第一本華人音樂的樂評集裡,這篇文章是最後寫的。這時候,我發現在中國已經找不到任何一個平面媒體可以發表樂評。我知道,這篇文章是寫給自己看的。我也知道,如果林良樂沒有在這本書裡出現,這本樂評集是站不穩的。林良樂的歌已經陪伴我從少年到中年,在聽了無數類型的音樂後,這個聲音依然沒有從我的心頭消除。聽她唱歌,感覺像是兩個老朋友在深夜裡對話。我很好奇,當年買卡帶的那幾百萬個樂迷,他們後來去了哪裡?也許他們已忘記了林良樂的歌,但林良樂的歌把他們的青春牢固地縫起來了,這些歌也是我們青春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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